劉克襄

中央社董事長

四年前春初,齊柏林邀我搭乘直昇機到北海岸探看核四廠。

直昇機飛到金瓜石附近的山谷,或許是因地形變化,突然間迅速上下陡降,彷彿隨時要炸裂開,或者下一秒就要墜落。安然返回松山機場後,我驚魂未定,悄悄探問,每次出去拍攝都是這樣嗎?他回答,為了獲得好畫面,往往比這次嚴重。

自那回以後,打死我都不想再坐第二次。但從那時起,他後來再跟我提到,為了《看見台灣》飛行兩百多次,我自是心驚。每次看他搭乘直昇機空拍,總是想像著,一隻孤單的蜻蜓上山下海,梭巡於不同的領域。在廣渺的天地間,那身影是非常微弱而渺小,不知前方有何危險在等待,卻必須勇敢的邁進。靠著一架陽春型的直昇機,與天借膽,為台灣賭一個明天的美好。說穿了,這樣的空中生態攝影根本是史詩性的創作,無與倫比的華麗探險。

但如此勇敢執著的人,很難想像他的成長過程裡,並不是一個很有自信的孩子。在升學過程裡,他唸的不是技職體系的名校,從小對自己未來能從事什麼一直充滿困惑。80年代中旬,高三那年,看到一張我躲在關渡沼澤拍鳥的照片,才意外給予啟發。

2008年,我們初次見面,他彷彿見到偶像明星,緊緊握住我的那一場景,自己仍記憶猶新。他一直喃唸著,感謝我當年給予的啟發。但那只是一不小心被刊印在書本的野外照片,私底下我反而更感謝他的回饋。沒想到自己的挫敗,卻讓另一個人翱向天際。同時,讓我更擁有勇氣,回顧自己當年不經世事的愚騃。

後來,我在台科大有一系列美學的通識講座,邀請他代上一堂。那時他還只是以相機在空中攝影。他有些猶豫,擔心自己學識不足沒資格教學。我跟他好言相勸,只要播出空拍圖就足以感動學生。他勉強應允,教完後,隔沒幾天,我打電話去探問上課情形。他說挫敗感很深。我愣了一下,不敢置信。過去我聽他的講演,從高空帶來的視覺震撼,還有淵博的台灣地理知識,常讓聽眾感動。

原來,照片再如何壯闊感人,播映十來張後,不少學生還是打瞌睡了。從電話那頭,柏林轉個彎,跟我悠然提到,你看過盧貝松最近用直昇機拍的地球生態片嗎?我隨即敏感地暗示,這部片子可能賠了不少錢。他說很想像他一樣。

沒多久,他真的花了三千多萬,抵押房產買回來跟盧貝松一樣的鷹眼攝影機。有回我特別去探看,那顆像籃球大的空拍機。他空出一間辦公室,比家中神明更寶貝的供奉著。但我感受到的,不是一個很昂貴器材的保護,而是一個創作者對未來展現的無比熱情和毅力。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努力的目標,想要為這塊土地拍出什麼。
空拍生態電影不只需要龐大資金,更得身懷冒險犯難的勇氣。因為對這塊土地的熱愛,他決定不惜一切的付出。有一回,甚至跟鳥畫家何華仁說,「飛上去後,縱使不降落,都沒關係。」那是超乎我們想像的瘋狂熱愛,以及對環境關心的急迫。

短時間內,應該不會有第二位齊柏林了。對我而言,《看》片不但提供一個重新審視家園的角度和美學,背後還有一個精彩的勵志故事。一個平凡成長的青年,如何因堅持喜愛的事物,在重重困難下,最後實踐了美好的夢想。

過去,我常常這樣描述他的探險,未來也會繼續這樣定位。在成長中,遇見不平凡的自己,很多人都聽過這句俗氣之話,但齊柏林,美麗而璀璨的具體實踐了。

節錄自 2017/06/12 《聯合報》永遠的飛行家